清帝逊位,到今天,刚好100年。有一个事实想必很少人知道,就是知道了恐怕也难以想象——满族,这个曾经建国约400年、一统中华江山达267年的民族,在去国之后,迅速隐形。至2004年,能说一口流利满语的已不足20人。属于这个民族的独有语言,正处于无可挽回的消亡和湮灭之中。
韩萧寒偶然中获知了这些。这个身上有一半满族血统的民谣摇滚歌手,开始的动机不过是接触一下满族音乐。哪料想,他眼前所呈现的,竟是一份已濒临灭绝的遗产。
满族是中国最古老的民族之一。史载,自西周至元明,其称谓历经“肃慎”、“挹娄”、“勿吉”、“靺鞨”、“渤海”、“女真”等演变。公元1635年10月,皇太极废“女真”族号,改为“满洲”,后人习称之“满民”、“满人”、“旗人”或“满族”。
满族世居东北亚,是这片山林、河汉与冲积平原错落,一年寒暑两季交错的东北大地的主人。与它的北方近邻蒙古族和南方近邻汉族相比,满族有其相当独特的一面。它不像蒙古人在辽阔的、东西跨度近半个球面的欧亚草原上驰骋,也不像汉人在自然条件优越的平原水畔男耕女织,而是既具有游牧民的粗豪,也拥有农人的一分文雅。他们基本定居,从事渔猎畜牧,在秋冬春酷寒,夏季却温暖宜人的白山黑水间,“精于骑射,能征善战,剽悍尚武,进取好学,琴诗书画,举世闻名”[1]。在东北亚操满语—通古斯语族的各民族中,满族是唯一有自己文字的。
满文首创于1599年,时努尔哈赤兴起,敕命下属用蒙古字母拼写满语。1632年,皇太极将之改进成有圈点的“新满文”形式。满文是拼音文字,有6个元音字母、22个辅音字母和10个特定字母,为清朝官方语言。后来,耶稣会士将中国典籍“四书五经”译介到西方,其所通过的文字媒介,是满文。
沈阳人韩萧寒,1974年出生,1997年于辽宁大学中文系毕业,自1993年开始流行音乐创作,北漂于北京。因生活所困,1996年韩萧寒被迫返乡,组建“末日毒瘤”乐队,1998年自资出版《末日的毒瘤1998》专辑。
2002年初,韩萧寒开始接触萨满文化,着手新满族音乐的创作。2004年,他打算将一首1993年写的有关蝴蝶的小情歌填上满文词,因为它的节奏和旋律有点像跳大神——满族所信奉的萨满教的神歌调调。四处托人才发现,亲戚朋友中竟没有会说满语的;联系到附近的新宾满族自治县,结果是,那里的满文老师只会说跟旅游有关的日常用语。就在萧寒打算放弃时,机缘巧合,朋友向他引荐了中国社科院满族文化研究所的关加禄教授。
关加禄教授——刘庆华教授——王火教授——刘桂腾教授,循着这几位满文化研究家或萨满音乐学家的指点,韩萧寒一步步走进满语、满文、满族音乐的学习寻访之路。一个民谣摇滚歌手,由此转向,在东北、内蒙古及新疆的偏僻乡村里走家串户,寻找着一首首几近失传的满族歌曲——满族音乐的最后一缕呼吸。
2012年问世的《萧寒》专辑,实际上是两张EP的拼合。一张EP,《冰河·心歌》,唱汉语;一张EP,《满语·神歌》,唱满文。2002至2004年与满文化的这次邂逅,正像是一面冰刀,把两张EP分开——前一个阶段的结束,与后一个阶段的开始,汇合、碰撞在这冰刀的锋面上,记录了萧寒最初接触满族音乐、萨满神歌的初恋。
韩萧寒的汉语歌是一种暗沉灰黑的民谣,带着萧飒的寒意。确实,它是属于东北亚的,歌声带来很鲜明的北方寒带气候。音调和节奏偶尔闪过一丝蒙古或汉族的影子,一缕游牧气若有若无息,最终被北方中原气韵的沉沉古意笼盖。白山黑水的深邃神秘,黑土地的静谧空旷,山林、雪原与冰河交错的冷漠意象,从这歌声隐隐幻出面影,形成这些歌曲独树一帜的肃穆、苍远气质。
韩萧寒的唱腔克制压抑,嘶哑略带哽咽,围绕着它的配乐萧索、素净,风格异常冷峻。那里面有东北亚的漫漫历史所积累的大自然的严酷寒意,也有经历巨大变故、由工业重镇急速坠落为工业废城的沈阳的破败气象。剧变和消失带来的幻象、幻灭感重重叠叠,又潜移默化受到满族音乐美学和满族历史没落的影响,凝固成歌者凝重的表情。
韩萧寒是个全才,作词、作曲、编曲、演唱,吉他和三弦的演奏,这些主要的部分,尽由己出;只在需要打击乐、贝司、钢琴、手风琴等配合时,才不得不借助于乐队。他的歌词创作,也有歌坛中人大多不具的凝练。但萧寒并不是个擅于表达的人,他的文字幽咽凝涩,显然木讷于言辞,对自己的中心理念并不明晰,或有表达不清的问题。
尽管如此,从韩萧寒曝光有限的词,已能窥见他的时间观念和美学主旨。写于2003年的《朝朝暮暮》是他的代表作:
属于世界上所有生灵的时间/繁华陨落不过在朝夕之间/这舞台从未停止的表演/满天星辰已看倦的海枯石烂
属于人群中所有烟火的变迁/翻云覆雨可以是短短一瞬/从风华正茂到风烛残年/陌生旅程终忘却了离愁爱恨
为你写下朝朝暮暮的预言/奢望能多珍爱你一天/当你青春的白昼变成夜晚/我已跌倒在日落黄昏
这首词证明韩萧寒是个循环论者、自己或未意识到的轮回信徒。甚至,他不相信时间。在他的世界里,时间决不是线性的流逝,而是循环的圈,或只是个假象。写于差不多同一时期的《河》与《倒流》,加深了这一印象。
我看见从前的树悄悄长高了/我看见过去的路渐渐苍老了/我看见失意的人面无表情的走了/我看见悲怆的风撞在我身上死了
我看见天宇间的流星陨落了/我看见平原上的江河变迁了/我看见无奈的人在对孩子说谎了/我看见坚强的风生生不息的吹来了(《风化成石》,1997)
在河畔 梦醒于夕阳/突然发现那些年轻美好的时光已一去不复返了/此时 有只蝴蝶在水面飞来飞去(《纸蝴蝶》,2004)
这两段词,幻灭、幻象的意味很浓,显示着一种哀婉、悲怆却又凛冽、剽悍的情怀。满族词人中的一代偶像纳兰性德,显然影响了萧寒的歌词写作。纳兰“真切自然、哀感顽艳、凄婉兼悲壮”[2]的美学,也差不多是萧寒的意旨。在进入萨满文化、满族音乐的研究之前,萧寒有一段曾作过纳兰词的弹唱。
一个已经被遗忘的心灵空间,一段已经被尘封的历史段落,在落日的巨影与时光的幻象中,歌声里飘忽着一片片恍惚的岁月、一页页失散的记忆和一张张亡灵的脸。它们发生在新世纪的灿烂景观中,别有意味,愈见惊心。萧寒的时间观,与满族的古老时间观,尤其是满族人所信奉的萨满教的仪式中所蕴含的时间意义,具有一致性。神附体、先人附体,通过狂舞而神志恍惚,而灵魂出壳,而通灵、通神、通鬼,这种宗教信仰,正表达了类似的时间观念。
相比汉语EP,满语EP短得多,仅收录一首喜歌(《拉空齐》,满族民歌,用于婚嫁),一首劳动号子(《跑南海》,满族民歌,用于渔猎),一首萧寒原创的《纸蝴蝶》。冠以“神歌”之名,只掀开了这场萨满神调再现的一角——据“听心音乐”的出版计划透露,萧寒《神歌》系列将有基于田野录音的十张概念性唱片待出。
满族现有人口约1千万,在我国少数民族人口数中列第二位。满族分布在全国各地,尤以辽宁省为最多。17世纪40年代,满族入主中原后,大批满人入关,与此同时大批汉人移居东北,满、汉杂居,两族在经济、文化、生活上交往日益密切。在此背景下,满族长期受汉文化影响,逐渐通用汉语汉文。目前,全国逾千万满族人已基本不会说满语,除一些语言学者和东北农村满人聚居地的个别老人之外,满族人已通用汉语,满族姓氏已经融入汉姓,如历史上满族八大姓佟佳、瓜尔佳、马佳、索绰络、祁佳、富察、那拉、钮祜禄,分别改成了汉字姓氏佟、关、马、索、齐、富、那、郎。不过,近些年来通过互联网,又有一部分年轻满人开始学习满语;满语学校、满文中专、大学满文专业、满—通古斯语言研究会等,也开始出现。
署名:李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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